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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丨韩贤强:挨批斗的母亲,被称为石柜村“王光美”

韩贤强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韩贤强,高三六六届毕业生,1968年在安徽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插队七年,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留校,曾任安徽工业大学党委宣传部长,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研究室主任。


原题

母亲选择了
一条最难的路


       

作者:韩贤强

 
母亲出身大地主家庭,婚姻,自己做不了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父亲因历史问题被逮捕时,母亲28岁。这时,摆在她面前的路有多条,走哪条路,必须自己做主了。母亲,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背负政治、经济、舆论三重压力,孤身一人,带着五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熬过1957-1977那个艰苦年代的每一天。

现在,母亲年过九十,老了。母亲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是从28岁开始的。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最终还是苦难成就了她,使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母亲和妻子!当然,母亲是个平凡的人,但是,在人生重大问题的选择和处理上,体现了人性的光辉。
 
母亲是个幺女,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倍受溺爱,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17岁嫁了人
 
母亲吴美云,1929生人,天生丽质,长相随外公,圆脸,大眼睛、双眼皮,高个头,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从画子里走出来的人”,人称“美姑娘”。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是个幺女,倍受溺爱。六岁,母亲进私塾读书。上学那天,日头高照,母亲穿着一件新的绸面小旗袍,头上插一朵小红绢花,外婆牵着她,喜气洋洋地来到石柜村私塾馆,给先生磕头。

念了一年多的私塾,转到溪头街上的洋学堂,在那里,母亲一直念完初中,在农村,算得上是个有学问的人了。母亲好强、好学,有悟性、记性好,从小念书,成绩优异。

 
 
母亲在溪头都龙坦中学念书,两条大辫子,一身蓝布衫,眉清目秀,无忧无虑。一日,放学回家途中,遇见吴氏祠堂公仆秋落索。秋落索望着母亲抿嘴窃笑。母亲问他:“秋叔,有什么好事?”秋落索将手中一沓红请柬一扬,虽未看清,竖行写着几个大字看得还是真切:“谨择……举行小女吴美云……订婚仪式,敬备菲酌……”秋落索说:“走了,散请柬去啰!”拖着长长的余音。

母亲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太突然了!母亲喜欢读书,不想结婚。当晚,母亲没有回自己的厢房里睡觉,一连好几天,就住在哥哥的店里,躲着父母亲,算是对这桩包办婚姻的反抗了。
 
订婚对象叫王平,王平是其化名,真名韩孝信,是民国政府派到石桂村的土地陈报测量技术指导员。王平20岁出头,四方脸、瘦高个、小眼睛、白皮肤,就住在外公家中。这个年轻人彬彬有礼,谈吐不俗,在当地后生中,很少见。听说王平很受上面器重,马上又要升任旌德县荐任级教育长,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情急之中,外公毫不犹豫地定下了这桩婚事。

订婚后月余,母亲随父亲去旌德县城上任。在县政府小礼堂里,举办了婚礼,旌德县的政府要员、社会名流,悉数到场。那年,父亲24岁,母亲18岁。父亲年轻有为,春风得意。不久,父亲又调扬州任要职,后期追随蒋经国先生。

1957年下半年的一个傍晚,母亲从南京林学院医务室下班,走近家门口,发现公安局的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心里一惊!父亲被捕。那年,父亲34岁,母亲28岁。
 
孩子养不活,送人,丈夫出了事,离婚,这种事,只关乎活命,不涉及亲情和道德,平常得很
 
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五人,我老大,10岁,最小的妹妹,2岁,离开南京,回到娘家石柜村。生活,将怎样继续?那年头,孩子养不活,送人,丈夫出了事,离婚,常事。都活不成了,还奢谈亲情、道德?同村一个本家在外面当中学教师,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乡。一到家,老婆就和他离了婚,改了嫁。也是五个孩子,留下大的跟着父亲,在农村放牛,其余的孩子都送了人。 

 
不久,叔叔来信:嫂子,你一人带着五个孩子,没有稳定的工作,在农村怎么生活?两个小的,送到我这里来吧。姨娘也来信了:老三给我做儿子吧,那么多孩子,一个妇女,累死你都养不活!母亲两眼含泪,痴痴地看着我们,从老大看到老小,又从老小看到老大,流泪了!母亲嚎啕大哭,两手紧紧地抱着小妹妹,不停地颤抖!舍不得,一个都舍不得!再苦,也要苦在一起!
 
一天,母亲在溪头街上碰到曾经的姐夫,姐夫见到这位年纪轻、人清秀、有文化、不愁嫁的小姨子,出乎寻常地亲热,笑着对母亲说:“离婚,和他离婚!溪头街上就有法院,只要一句话,就离掉了,都用不着讲第二句!”接着说:“想想,好好想想,不要犯傻,也就是一念之差,那往后的日子,可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他就不相信劝不了眼前这个年轻的单身女人,她能扛得了政治上的压力、经济上的困难、社会上的谗言吗?只要一个压力,就能压垮她,何况是三座大山呢!三天两头姐夫就往母亲这里跑,猴子不上树,多敲一遍锣。母亲远远地看见姐夫过来,轰地一声就关上了大门。
 
早妮,贫苦出生,母亲儿时玩伴。母亲回乡后,和母亲常有走动,母亲的艰难,她都看在眼里。看着母亲的三个闺女,个个模样俊俏,来了主意,对母亲说:“美云啊!找个贫下中农,给姑娘找个婆家吧,到那会,谁还敢欺负咱贫下中农的丈母娘?经济上你也好有个帮手啊,何必这样辛苦呢?”

母亲一句话不说,早妮又现身说法:“姑娘大了不中留,你看我家大丫头,找了个手艺人,做上门女婿,多好!”看母亲还是不动心,口气带上了威胁:“人家上门求女,你不答应,得罪人呢!人家整你还找不到茬,你这不是送人话柄,看不起贫下中农吗?你这个死脑筋,姑娘养在家里,留着杀得吃吗?”母亲知道她心不坏,笑着说:“对,你说的对!留着杀得吃。”
 
三条路都被堵死,母亲毅然决然地走上了一条最难的路:孤身一人带着五个孩子,在社会的大风大浪中颠簸沉浮。
 
为了能够让孩子们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点,读得上书,在一次次被击倒后,母亲又重新站起来
 
母亲带着她针灸、药剂的专业证书,到泾县卫生局找领导,得知母亲的情况后,安排了工作:培训公社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开设“针灸培训班”,母亲成了“吴老师”,有了47元一个月的工资。

我们兄妹寄养在母亲的表舅家中。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里没什么油水,饭量大,盛起饭来,堆得老高。舅奶奶呵斥道:“饭,是给鼻子吃的吗?是饿死鬼投胎吗?”我给母亲写信,说“吃不饱”。母亲焦虑万分,找到泾县卫生局领导,要辞职。卫生局领导苦口婆心地说:“你要三思而行啊!”没有生活经验,也没有人可以商量,一心只想着孩子,母亲说:“不想了,我辞职!”

母亲一回来,西阳公社卫生所邀请母亲去上班。西阳公社卫生所负责人,是个庸医兼流氓,母亲觉察到此人有图谋不轨之心,退出了卫生所。一个大军用帆布背包,用一个硬纸盒衬在里面,一盒盒常用药,码在里面,再加上听诊器、体温计等简单器械,就成了一个背在肩上的卫生所。母亲开始独自行医。

 
 
七里坑、桃岭的山民听说当年的东家陶老爷的女儿在行医,纷纷邀请母亲去看病,医好了不少多年的积患。为此,我们多了许多“舅舅”。正当母亲行医一帆风顺之时,政治空气越来越浓。终于有一天,大队民兵营长,带着两个民兵闯进家,要收缴母亲的药包。

母亲紧紧抓着药包带子,不松手,母亲要靠它养活五个孩子!民兵营长吼叫:“你这个坏人,还想继续害人吗?”母亲质问他:“我怎么是坏人?”民兵营长阴阳怪气地说:“你娘家是地主,你男人是历史反革命,双夹攻,你不是坏人,谁是坏人?”

民兵营长一挥手,两个民兵一拥而上,夺包就走!母亲手里只拿着一根挣断了的背包带,僵在那里,不停地颤抖,几盒药,撒了一地,针剂的玻璃瓶子,全碎了,药水渗进干土地里。母亲欲哭无泪。接下来,何以为生?
 
母亲凑钱买了架缝纫机,决定做裁缝。母亲一天裁缝也没学过,做得了衣服吗?手艺好,不如胆子大!不管会不会做,先将活接下来再说。不会做,就将家里的衣服拿出来,反复比较,先用报纸剪个样子,试一试,再在布上剪裁。一件衣服,比比划划,母亲要搞到深更半夜。我们一觉醒来,煤油灯仍在冒着黑烟,母亲的身影还在墙上疲倦地晃动。一次,有人要做一件中山装,家里没这种衣服,母亲就到商店里去看出售的中山装。熬了几个通宵,居然也将衣服做出来了!

七里坑、桃岭的山里人请母亲上门做衣服。下午五点多钟,东家还没收工,母亲先吃晚饭,胡乱扒几口饭,用碎布包几块咸肉,拖着长长的疲惫的身影,就往家里飞奔。到家时,天已黑,我们还在等母亲带回来的咸肉呢。
 
母亲上门帮人家做衣服,一不喝酒,二不抽烟;别的裁缝一天做四件衣服,母亲要做五六件。因此,请母亲做衣服的人,渐渐多起来。石柜村里还有个吴裁缝,看到请母亲做衣服的人家越来越多,找自己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心中大为不快。一天清晨,吴裁缝径直窜到家里,拿走了缝纫机里的梭子芯,母亲跟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大队书记家。

书记还没起床,只见闹哄哄,闯进两个人来。书记披了件夹袄,坐了起来。母亲说:“书记,他把我缝纫机上梭芯子拿走了”,书记眯缝着眼,说:“什么东西,拿给我看看”,吴裁缝将梭芯子递给书记。书记看都没看,直接递给了母亲,母亲接过梭芯子,转身就走。只听见背后书记的声音:“人家是个新手,你一个男子汉,都是老裁缝了,还做不过一个妇女?出这个下三烂的馊主意,就不能动动脑子?”

接下来,会有什么幺蛾子在等待着母亲?果然,没过多久,来了两个民兵,强行将缝纫机拿走,交到公社去了,缝纫机被没收了!
 
裁缝做不能成了,跟在母亲后面的五张嘴,还要吃饭,总不能等着饿死吧?母亲安慰我们,说:“不怕!溪头街上药店收购半成品的中药材,药店里,我有熟人,可以卖药材。”于是,母亲又想出个挖草药卖给药店赚钱的路子。
 
那时我十三四岁,是家里的男子汉,挖草药由我承担,母亲制作:或蒸或煮或晒或切。村子里有个大秃子,30多岁,就是挖草药的,就跟他走。母亲凌晨三点起床烧饭,将家里唯一一块咸肉也拿出来蒸了。母亲拿出一个空的装盐的罐子,说:“带上,山上渴了就用罐子淘水喝,不会拉肚子。”我们挖的大多数是制作简单,又比较值钱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能卖个好价钱。
 
“没钱?没钱就不要念书了!你看,我儿子不是在家放牛吗?”母亲听他这么一说,扭头便走
 
母亲为我们上学,操碎了心!1963年3月8日,母亲给父亲的信中提到:“……孩子们在家过了个寒假,过得很苦,现在看病的人很少,收入也减少了。无奈之下,去年年底我替人家打了4件毛线衣,工资24元,刚够大强一人的学费和往返路费。以后,每月寄4元,孝侯(叔叔)每月寄4元,学校助学金3.3元,学校每月伙食费7.8元,还有3.5元,买本子纸张,就没有零用钱了。小梅每月只能给4至5元,在家里带菜去学校,去年的学费是付了,今年不知怎样。”  母亲说:“只有读书,才是人间正道。”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间断过学业。
 
1960年,我13岁,念初中。那年,饥荒猖獗,肚子都喂不饱,哪有心思去读书?半大的孩子都随父母弄吃的去了,母亲却始终一个人撑着,坚持不让我们辍学。因为招不到学生,一些初中停办,学生并入黄田中学,我所在的班级,一共只有11个学生。
 
高中对我有非凡的意义:户口可以从石柜村迁出来,由农村户口,转变为城镇户口。考虑到师范不用交学费,有饭吃,决定报考南陵师范学校。录取通知到了,拆开一看,竟然是省重点宣城中学,母亲为学费犯愁了。学费的事,搁一边,先转户口吧。

按规定,农业户转供应户,要将一年的口粮从生产队买出来,再卖到粮站去。从生产队买稻子的钱和卖到粮站的稻子的钱,应该是一样的,都是8元一百斤,但是,石柜村生产队要按16元一百斤稻子卖给母亲,粮站仍按8元一百斤收购,全年三百斤稻子,相差24元钱,这可不是个小数字,母亲认为不公,找大队书记评理。

书记悠悠地看着焦急万分的母亲,慢吞吞,一字一句地说:“你有钱啊,就给生产队多交点吧!”书记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没钱?没钱那就不要念书了!你看,我儿子不是在家放牛吗?”母亲听他这么一说,扭头便走!

办完户口迁移手续,母亲执意要送我去宣城。那天,联系了一辆货车,我们爬上车,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万里晴空,一碧如洗,干净极了,车开了,清风徐来,吹散了夏末初秋最后的暑气,轻抚着母亲和我的滚烫的面颊,心情无比舒畅,从未有过的舒畅!
 
 
 
1964年,大妹初中毕业,报考师范,因为成绩好,被泾县中学录取。泾县中学报到要三十多元钱,母亲变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把铜炊壶,但也还是凑不足学费。无奈之下,写信给南京林学院医务室的同事王静和,王阿姨立刻寄来了15元钱。母亲说:“我们一辈子也不要忘了她的恩情!”
 
同年,二妹10岁,小学四年级。放暑假的前一天,二妹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从学校回家。母亲看着二妹,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轻声说:“小四子,妈妈实在撑不住了,帮妈妈一把吧!”话音虽轻,听得真切。哥哥姐姐读书,要一笔费用;妹妹才8岁,身体又瘦弱,做不了什么事,厄运就降临到二妹头上。二妹白天参加劳动,晚上,母亲送她去夜校读书。
 
当年的吴家小姐,后来的官太太、吴老师、吴医生、吴裁缝,文革中,变成了重罪犯人
 
1966年的下半年,石柜村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开始“扫四旧”。一天,门外传来一阵令人发悚的锣鼓声,家里突然涌进来一伙人。家里重要一点的东西,都放在两只木质包皮的酱红色大箱子里。两只箱子被红卫兵翻了个底朝天。照片和信件,散落一地,用一只化肥袋子装起来,带走。那几天,从我们家到大队部,沿途都能捡到我们家的照片和信件。
 
吴家祠堂里关押着从石柜生产大队抓来的十来号人,母亲是唯一的妇女,安排在祠堂的角落里,一把稻草上铺床被子就是床,饭由家里送。当时,我与大妹在外面读中学,两个小妹妹,一个13岁,一个11岁,承担母亲和舅舅两个人的一日两餐。现在细想,这两个小姑娘,怎么能够做得出四个人的一日两餐?每到母亲游村或在路边示众时,两个小妹妹吓得躲在家里,胆怯地从门缝里往外张望。
 
不能总让这帮人闲着,隔三差五,还要拉出来斗一斗。一日午后,祠堂里的十来个人,经过一番打扮,戴上自制的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一个自制的牌子。母亲的高帽子和牌子上都写着“地主分子吴美云”,再打上×××。十几个人用绳子绑着手,十几个红卫兵提着金箍棒,一对一地押着,像演戏一般,押人的和被押的,都进入了角色,似乎还踩着锣鼓点,从祠堂里鱼贯而出。

批斗会场就在石柜村边花古墩下的一块平地上,几棵大树上挂着“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标语,平地上站着一百来号人,其中一些人没经历过土改,还不能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很期待地过来看看热闹,真的像看戏一样。

十几个被批斗的人,一字排开,作低头认罪状。有一个姓郭的,无为人,一年灾荒,一路要饭到了石桂村。他一把揪着母亲的头发,把头往下按,母亲被按得双腿跪倒在地上,蹭了一鼻泥,血,从擦破的伤口渗出来,滴在干涸的土地里。那个姓郭的嘴里骂骂咧咧:“还不低下你的狗头!”

没过两天,晚上有人通风报信,说:“明天下午四点,要批斗你妈”,三点钟,二妹捧着一个大搪瓷缸,偷偷跑进吴家祠堂,给母亲送去一缸子稀饭,好让母亲吃饱,批斗的时候,能够坚持得住。在一个角落里,母亲一口气喝完稀饭,微笑着对二妹说:“不要怕,没事的,过两天就会放我回去,我要好好劳动,我能养活你们。不要对你哥哥姐姐讲,让他们安心读书,照顾好妹妹”。二妹眼泪直流,使劲地点着头,不能哭出声来,不能让人看到。
 
几番批斗,母亲获得一个美名:石柜村的“王光美”。批斗,是容易上瘾的。二妹和生产队一伙人在田里耘田,休息时,坐在一棵大树下。那个姓郭的看着二妹,想起了什么,说:“我们在田里累死累活,王光美在哪里享清福?”二妹心里一惊,浑身发凉!一会,那个姓郭的带了两个红卫兵将母亲押过来。让母亲站在田埂上,低头认罪,几个人嘲笑谩骂,喊口号:“打倒王光美!打倒吴美云!”,在那个年代,人,连个畜牲都不如! 
 
在吴家祠堂关押了十来天,这帮人被放回家。没过两天,家里突然闯进四个红卫兵,在民兵营长的带领下,抓母亲来了。一个红卫兵将一根绳子的中间扎成一个圈,往母亲头上一套,两边的绳子分别在两个膀子上绕几圈,手就背到后面去了,绳子再回到胸前胸后绕几道,脖颈、双臂、手腕、胸、背,全都用绳捆牢了,这就是所谓对重罪犯人采用的“五花大绑”吧。

绳子将颈子勒得紧紧的,母亲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有点喘不过气来。二妹发疯一样,抱住妈妈的腿,几乎是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着求饶:“求求你们,绑松点,不要把我妈妈勒死了!”小妹又急又怕,蹦得老高,声斯力竭地哭叫!那一年,母亲38岁!二妹13岁!小妹11岁!母亲被五个彪形大汉带走了。

当年的吴家小姐,后来的官太太、吴老师、吴医生、吴裁缝,既没偷,也没抢,更谈不上杀人放火,就是一个弱女子,靠辛勤的劳动,养活着五个孩子,尽量让他们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点,尽量让他们读书上学,如今,竟然变成了重罪犯人!社会的大潮,变换着人的社会角色,把母亲的人生推向了黑暗的深渊!
 
到西阳公社没过两天,通知母亲到工宣队食堂帮厨。厨房炊事员是母亲的好友胡亚兰。在她的帮助下,母亲能吃饱饭,偶尔还能有点荤,那一阵子,母亲的气色有些好转。母亲被关押到公社去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小妹妹,我不放心,从宣城中学回到石桂村。到家,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家里的地面,土被翻过来了,一块门板,一头搭在窗台上,一头搭在灶台上,就是两个妹妹的床。家里被洗劫一空,很彻底。

妹妹说,红卫兵来抄过家了。那天,七八个红卫兵,翻箱倒柜,找金银财宝,找反革命文件,照片、信件全部拿走。没找到金银财宝,心有不甘,将锅灶里的灰,又翻了一遍,没有,开始挖地,地被挖成一个坑、一个坑,挖遍了,什么也没有,他们很失望。劫后余生的两只鸭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跳来跳去,嘎嘎地叫。
 
母亲在工宣队食堂帮助烧饭,引起了工宣队队长的注意,工宣队长问胡亚兰:“吴美云有什么问题?”胡亚兰和工宣队己经混得很熟了,随口就说“屁问题!”下午,工宣队长把母亲叫过去,问:“你是什么问题?”母亲答:“地主分子”。工宣队长打量了一下母亲,说:“你40岁不到吧?”母亲回答:“三十八”。工宣队长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三十八,三十八,那怎么会是地主呢?”工宣队长客气起来,对母亲说:“坐,坐,你请坐。”母亲好像胆子也大了一点,说:“他们说是地主,就是地主。”工宣队长不作声。

母亲跑回家,将在南京林学院工作的证明,医学专业毕业证书,拿给工宣队长看。第二天,母亲接到通知,可以回家了。
 
母亲数次去探望父亲,承受着巨大的殇子之痛,总是对父亲说:“孩子还好,你放心!”
 
父亲对母亲很照顾,母亲个性强,父亲总是让着她,母亲对父亲很依赖。这会,母亲时刻都思念着关押在狱中的丈夫。 
 
 
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母亲都要留一点给父亲。家里养了肉兔,一次烧兔子肉,母亲用竹筒子装好,寄给父亲,结果父亲没收到。那年头,是人都饿,管教干部自然不会例外,见到能吃的就想吃,何况还是稀罕的兔子肉呢,没收了,也算是情有可原。

父亲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政府花了六年时间,将父亲的历史问题查清。之后,父亲从南京老虎桥监狱转到常州监狱服刑,父亲从“交待问题”转到“劳动改造”,意味着家属可以来探视了,母亲多次去探视父亲。
 
在一个秋天里,我随母亲去过一次。凌晨,天还没有亮,我背着拎着带给父亲的东西,紧跟在母亲身后,走在一条寂静的街道上。深秋的凌晨,异常地冷,呼出来的气,立即变成了白色的雾,拎着东西的手,冻得僵硬,饥肠辘辘,肚子饿得前胸贴着后背。

黑暗中,远处早起炸油条的小店里亮着灯,几个忙碌的身影,清晰可见。母亲指着油条店,说:“去问问,这桶香油卖给他们,要不要?”我问母亲:“不吃油,人会不会死?”母亲说:“不会!”我吃力地提着一桶油,一拐一拐地往油条店走去,将油换了钱,买回家车票的钱,有着落了。

下午,到了农场,我们被一名管教干部带到一间平房里,让我们等候。隔壁一间房子里,一位老太太带着一个小男孩也在等候。我靠在门框上,往外看。远处是一片石场,成堆的石子堆成一座小山。一会,从石子堆成的小山的那一边,冒出一批人来,由小到大,渐渐清晰,这些人穿着蓝白相间条纹的衣裤,看上去,一个样。这批人,三五成群地顺着山势,往下滑。

我已有七八年未见到父亲了,无法分辨谁是我的父亲。一会,走进一个人来,戴着奇怪的帽子,穿着蓝白相间条纹的夹衣,浑身是灰土。母亲迎上前去,那人却向我走过来。摸着我的头,问:“是强子吧?”母亲说:“带来给你看看。”母亲拿出一个皮鞋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蒸熟了的咸肉,天冷,肥肉都已经冻成了白色。母亲从里面拿出一块咸肉递给父亲。父亲嚼得很快,一会,咕咚一声,咽下去了,母亲擦擦流到眼边的泪。

父亲一边吃,一边又从盒子里拿出好几块肉,送到隔壁去。母亲不高兴了,说:“孩子们在家搞双抢,都没舍得给他们吃。”父亲一直摸着我的头,我一句话也没说,感觉得到父亲的手,粗糙、有力、温暖。那晚,我和母亲住在一家小旅店里。一天,累坏了,那一夜我好像睡得特别香。
 
还有一次,母亲一人去竹箦农场看望父亲,傍晚赶到,才知道父亲已迁到竹箦煤矿去了。天已黑,已经没有班车,只能在镇上找一家旅店住下。旅店外,夜漆黑,飘着雪花,毫无声息;旅店内,桌椅是冰冷的,被子是冰冷的,空气也是冰冷的。孤独、无助、凄凉、忧伤、绝望,笼罩着母亲,母亲感到委屈,感到恐惧,实在忍不住了,在空无一人的木板房里,用被子蒙着头,号啕大哭!没有人知道她的苦!再大的苦,也无处可以去诉说!
 
弟弟是个早产儿,生下来不足4斤重,在温箱里呆了一个阶段,体质弱,好生病。弟弟10岁时,—场大病,后期,母亲每天给他注射葡萄糖,终无回天之力,没能熬过饥荒严重的1960年。为此,母亲深深内疚!两个妹妹也曾因病住院手术,每一次,母亲都十分紧张,不吃不喝,精神恍惚,人到了崩溃的边缘!所幸,两个妹妹都逐渐恢复了健康,夺回了两条命。弟弟去世、妹妹生病,母亲都瞒着父亲,怕影响父亲的情绪,几次探望父亲,父亲问起孩子,母亲总是说“还好,放心!”
 
弟弟去世时,父亲还在审查期间,问题还未搞清,案情还未定性。母亲说:“不能让你爸爸知道!”母亲独自承受着巨大的殇子之痛。后来,父亲好像有所感觉,要看看弟弟的成绩单,母亲到学校去,请求学校帮忙,学校同情母亲,每次都照办。那年头,好在农村还没有照相馆,父亲也想不起来要看看弟弟的照片。隐瞒了一年多,父亲要弟弟亲笔给他写封信,母亲实在瞒不住了,说出了实情。父亲没有责备,甚至没有问弟弟去世的任何具体问题,以沉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母亲从28岁到57岁,用了30年时间,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完成了一个母亲和妻子的伟大使命
 
无意间,我翻开母亲的一本笔记本,发现上面抄写着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字迹是母亲的笔迹。
 
 
母亲说,不要因为我受了苦,你们就对社会有仇,同情帮助过我们的人,还是多数,不然,我们也活不到今天。正如纪伯伦说:“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流血,另一颗心宽容,”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1957年,母亲28岁,因历史问题丈夫从南京林学院被逮走,1976年,母亲47岁,父亲特赦,1986年,母亲57岁,与父亲闲居南京林业大学,30年过去,父母走了一个圏,回到原处。不同的是,原先不懂事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遗憾的是,弟弟已不在人世。当一切成为过去,往事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逐渐被人们淡忘,没有多少痕迹能够留得下来。细想,世间亦本无大事,能够被人记住的,唯人品、亲情、生死而已。
 
2005年,父亲82岁,去世。目前,母亲住在南京林业大学分配给她的房子里,颐养天年。四个子女,大女儿从辽宁省地税局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休,大女婿从辽宁省副省长的位置上退休,其它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在高校工作,均已退休,大家轮流照顾母亲。五个孙子辈,均已成婚,五对儿十个人,七个博士、三个硕士。七个重孙子辈,个个活泼可爱。大重孙子夸太太:“您真是最后的大赢家!”
 
    2020.8.14

 
(作者注:本文请韩晓秋女士审读,提出了很多好的修改意见,深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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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道母亲挣扎在死亡线上
张宝林:清明节前写给妈妈的信
谢悦:母亲与陈明老人的黄昏之恋
邓天雄:我苦尽甘来的老母亲
冯印谱:母亲的半句遗言
魏达志:母爱伴我风雨行
 梅长钊:忆母亲,大爱绵长风雪夜
吴畏:母亲的大爱薪火相传
周玉茹:母亲的晚年是幸福的
袁澄兰:我苦难深重的母亲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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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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